别时月浅

黢黑的大口将路尽头的村庄吞没，零碎的灯光像是尚未谱成的乐章，蹦跳攒动，灵动自由，从如驼峰般蜿蜒的山上，蔓延到河流的尽头，捎带着自然的生灵无意识的低语，仿佛在寂静的幕布之上，欢快跳舞的节奏。

微湿的泥土地，一块洼陷，一块突起，被小心翼翼踩上的感觉让它们浑身发痒，便亟不可待地拥抱上去，让那黑底绣花的布鞋添了几点斑纹作衬。

路边刚被浸润过的柳条，无风自起，混着尘埃的露水像是翩舞的精灵，划着优美的弧度，而后稀稀拉拉地瘫在她的肩膀上、头发上，甚至顺着微开的衣领滑过白皙的脖颈，钻入那两片蝴蝶的羽翼之间。

脚下似被露水惊破酣憩的青蛙，惊慌失措地顺着杂草丛生的蜿蜒小路奔逃而去，那小路绵延向灰褐色坡形的大石，石面的泥土则绵延向石上那人洁白如鸽蛋的白衬衫，远远望去，仿佛是刻意为之的花纹。

趁着月色未掩，那人刚毅的侧脸发出微微的白芒，身上一股干净的皂角味儿，顺着润湿的空气，弯弯曲曲地飘进她的鼻子里，她不禁打了个喷嚏。

石上那人转过头来，嘴唇弯得像祖母拾谷时的脊背，又像是他只穿一条裤衩从铺满鹅卵石的河岸上纵身跃入水中的弧线，令人屏气凝神，目不转睛。

他起身扑棱几下屁股上的泥土，转而又用那只手去摸头上撬起的头发，末了往黑色的裤子口袋一插，那尘埃便落户在裤沿上，和密密麻麻的针线掺和在一起。

他的眼睛仿佛融入了星光，在黝黑的脸庞上投射出异样的光芒，而后均匀地铺洒在她的身上，倍感灼伤，那视线之中，有难以忽视的期待和兴奋，却让她感到一阵哀伤和胆怯。

她摇摇头，阻止了他的靠近。

树上睡饱的知了，攒足力气聒噪，有几滴被惊吓的露水，倏忽落在两人之间的草坪上，无力地被发黄的泥土地收入怀中。

那双眼睛，因为她摇晃的脑袋，将星光甩了出去，只余烛火般的微芒。

她又摇了摇头，从怀中掏出一个墨红色的盒子，搁在石头的坡顶上，被站在坡底的他目光灼灼地盯着。

盒中镀银的镯子，安静地躺在裹了海绵的红色绒布上，它曾经打了个滚，但是别人都难以发现，只有红色绒布知道。

忽而，仿佛是天空下起了如豆细雨，滴坠在了盒顶上，它不着痕迹地在移了个位置——啪嗒又是一声——盒子知道——是盒外的世界在下雨——可是只有两声啪嗒。

啪嗒，啪嗒！

他看着豆大的泪水被挤出她的眼眶，她胡乱的抹了两下，便扭头跑了。

尚还泥泞的土地被她用力一踩，泥花四溅，落在她山楂色的裤腿上，落在绿如新叶的青草上，落在他洁白如鸽蛋的白衬衫上。

她仿佛无法被遥远的灯火照亮，在漆黑的道路那头，只余一个灰黑色的轮廓，依稀可以分辨出那高耸的马尾辫和晃动的腰身。

掩藏在石后的行李箱被他生硬地拽出来抗在肩上，四只小轮拼命而徒劳地旋转着，好像要从黑夜之中拉扯出白昼来，却在将成之时，被他抗走了，抗到了连灯光都不见星点的大路那头。

它们仍然徒劳地旋转着，拉扯着被蛐蛐叼着的黑色帘幕，结果松了嘴，那帘幕弹回去，打在石头上，打到石头上的盒子，打飞了盒子里的镯子。